朕的后宫三千佳丽

【刺客列传】隙中驹·10(下)完结(仲孟,R)

舟不悔:

作者的话:做一些收尾工作,正式完结了。免责声明不再赘述。




10 · 下




仲堃仪几次想给公孙钤回信。他的笔尖停在薄宣上不动,犹豫许久,洇出硕大一块墨痕,像一只阴晴不定的眼睛。


后来他放弃了这个打算,觉得自己还是得和孟章商量,虽然天枢王现在并不能够很好地处理政务——他需要充分的休息。


天还没有黑,晚霞染在空落落的白色天幕上,云光灿灿,颇为盛大。


这样辉煌落寞的表演总让仲堃仪想到慕容离,并很欣慰地发现他终究没有下决心去杀公孙钤。




这其实是个错误。


几乎无可挽回却又有些甜美的错。


可到底又由谁来负责任呢。




他在房里闷闷坐了许久,直到一个贴身小侍敲门进来,被他房里黑黢黢的寂静惊了一惊,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把灯点起来。


房中笼起暖融融的灯火。仲堃仪记得自己之前在此养伤时,只能侧卧在榻上,孟章来看他时也不坐凳子,直接在床沿边坐着,两个人很紧密地隔着锦被贴着,天枢王冰冷的手拂过他裸露的肩背。


但如今房内唯余他一人,和一张旧琴。




——仲堃仪下午突发奇想,叫小侍把这琴从仲府里取了回来。


那男孩子是他在街面上捡回来的,人不大却很机灵,此时已经手快地把琴面子擦过一遍,却不知如此虽然干净爽利,却容易扭松琴弦,但这琴他许久未弹,想必早就音色有异了。


仲堃仪琴艺颇为一般,只因他是进了学宫才学的琴,年龄不小兼天资不高,勉强能弹些简单曲子便罢了。


他自己倒是很喜欢这把琴铮铮的音色——有一处用料与别处板材不同,声音格外模糊,本是个败笔,仲堃仪却觉得那段音色自有雄浑厚重之处,每每弹出都觉得特别。


刚学琴不久他指尖便磨得红肿,先前的剑茧都撑不住反复按揉,按下去的瞬间痛极却不见血。


仲堃仪心性坚韧,这点痛楚虽然十指连心,但还是可以坚持下去,得不了七弦妙义,能随着曲子唱出歌来也是好的。




此时他摸摸索索掰正了弦管,紧了紧琴弦,试探着拨了拨。


空气中似乎扬起一阵看不见的尘,他偏过头闪躲,觉得很多时光在这琴音里轰然破碎。




仲堃仪凭着记忆弹出一支阳关曲,呜呜咽咽的,因为总在回忆与尝试,节奏格外慢,又有些错漏,听起来简直幽怨如诉,像临终者回光返照前艰难的咳喘。


后来因为全数想起,他下指流利了些,倒也有模有样,透明的乐声在皇城上空飘荡,几乎被冬夜冻住,流连许久才散尽,魂魄一样挥之不去。


弹完这个他又想趁着兴致去弹广陵散。刺客之曲,悲壮激烈,与此情此景颇为相应。仲堃仪心绪激昂间,手上用力,终于把这久不使用的琴弦弄断了。


肠弦之韧难以描述,总之仲堃仪收回手的时候,发现指甲劈裂了一点,血液沿着指尖滴滴答答往下淌,竟是个细小深刻的伤口,非常疼痛。


他本能地把手指放进唇里吮吸,血液新鲜的甜咸味道在口中化开,让他想起那间充满血腥味道的密室,想起浑身是伤的孟章。


仲堃仪怔怔望着那张琴,觉得自己得把它摔掉,劈成柴火,一把燃尽。


弦断有谁听,总是知音难求,初心不复。




***************




一到面临告别与逃离的时刻他就需要饮酒。


仲堃仪很轻易地给自己弄到了大坛美酒,都是些滋味甜美后劲十足的外域贡酒,他喝到嘴里还是觉得又辣又涩,与他第一次喝醉那一夜月光的滋味类似。


仲堃仪因为身在宫中,喝得很斯文。小侍在一边伺候,他一只酒盏起起落落的,喝到后来便觉得烦,伸手摸摸琴,看看公孙的信,又去翻孟章批注过的书。


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醉。又好像是很热。


现在外头没有雪,不然他真想跳进去沃一沃,把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压下去。




“……他怎么样。”他没头没脑地问那伺候的孩子,声音很粗,把人家凶得一愣:“仲大人说的是哪位——?”


仲堃仪提高了声音:“还能有谁,自然是王上。”


小侍自己也不很清楚,只能搜肠刮肚,把白天听来的小道消息说与他听。


“王上歇到早上就醒了,今儿也没见谁,就上午召了医丞伺候。”


仲堃仪摇摇头。这些屁话他听与没听又有什么区别,他只想知道孟章到底怎么样了。


他想知道他睡得好不好,上药难不难受,他想知道孟章的伤口还痛不痛了,有没有再咬破嘴唇,把呻吟都吞进肚子里。




仲堃仪不理他,自己站起来。他脚下稍微有些摇晃,稳了稳便也立住了脚,面无表情地往外走。內侍端着他的酒盏,有心叫他披一件狐裘再走,但仲大人的身影一闪,已经穿过了宽阔的庭院。


皇家院落不植草木,空荡荡唯余光影晃动。单薄高大的仲堃仪从月光满溢的砖地上走过,恍如涉水而行,许多无关紧要的礼仪虚名,都随着脚步沉入了泥淖的深处。




********************




孟章也在看月光。昨夜狂风暴雨,今天一整日都是敞亮得刺眼。只是他被安置在内室修养,窗户紧闭,不能得见罢了。此时半开的门扇旁漏尽一小片纯白的月光,在灯火的暗影里柔柔晃动着。孟章看过去,就觉得那片空无的月真是美丽无匹,又弱小至极。


他精神还好,喝过药后总有些乏力,白日里困顿地睡了又睡,入了夜倒无比清醒,耳边是內侍细细的此起彼伏的微弱鼾声,灯烛闪闪灭灭地摇动着。


这样静谐的场景他往日不觉得,现在却很珍贵地一点点地记在心里。




仲堃仪还没踏进来孟章已经认出了他的声音。


——柔软妥帖又不容置疑,內侍太监和他说不过两句,人就退到一边,让他毫无障碍地进了内殿。


仲堃仪进来了就收敛了声息,慢慢挪到榻前。孟章只管静静地等着,看他终于看清了自己,眼中愣愣的,露出一种惊慌又欣喜的神色。


“王上。”他喃喃地说。




孟章见他说完就僵在那里,雕像般一动不动的,少不得自己开口。


他斟酌了一刻,道:“仲卿这么晚了还不休息?”


仲堃仪眨了眨眼,向前一步:“王上,臣有要事相商。”


外头天寒,室内又暖得惊人。仲堃仪在这样窒息的暖意里反而发起抖来,瞬间觉得自己身体里是没有温度的,早都被冻到了骨头里。


孟章看他肩背有点抖,渐渐地皱起眉来。


“仲卿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就过来了?”


仲堃仪冻得牙关打战,只摆了摆手,觉得自己正在慢慢恢复过来。


他咬了咬牙,想站直身体,就发现眼前一双苍白的裸足踩在地上,热烘烘的药气瞬间袭来。


孟章手上拎着他自己的一件氅衣,对仲堃仪说:“快披上,到里面来。”




仲堃仪觉得他那双脚在黑木的地面上显得毫无血色,简直有些惊心动魄。


他下意识地把孟章往怀里带,天枢王被他腾地压到胸口,口中发出些不满的声音。


“这件衣——”他艰难地抬了抬手,仲堃仪默不作声地就把那大氅厚厚地裹在他身上,再弯下腰,把他稳稳地抱起来。


孟章的脸靠在他冰冷的前襟上,单衣下的胸膛里心跳激越,他忍不住抬头去看仲堃仪,不知他这面具一样的脸下面藏着什么心思。




其实仲堃仪是吓的。他的精神经过这几日的波折已经疲惫到一个即将崩溃的点,连此时孟章的这一点善意都难以承受。


他把孟章放回留有体温的床帐深处,刚要起身下去,孟章没什么力气地握住他的袖子:“坐。”


仲堃仪抿了抿唇,便也坐下来。


孟章的手安抚地覆在他手背上,看起来小小的,仲堃仪想用手摩挲那些凸起的柔软的青色经络,又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完全把他的手包在掌中,很彻底地温暖他。


不过此刻他全身都还是冷的。仲堃仪舍了这个念头,转而给孟章递了公孙钤的信。


他从眼角觑着孟章的脸,心里很有一点不安。毕竟公孙钤是给自己写信,毫无顾忌,字句间指点江山的气势颇足,不知道会不会触到王上的逆鳞。




光线昏暗,孟章微微眯着眼,黑发柔顺地笼在颊边,大概白天已经清洗过一回。仲堃仪方才抱着他的时候也能闻到那种熟悉的皇室熏香,厚重地压在孟章纤细的身体上,又被他沉稳地握在掌心,并没有什么违和的感觉。


他看完那封长信,指尖在纸页上摩挲着,半晌才转过脸来。


“仲卿意下如何?”


仲堃仪很惶恐地接口:“微臣不知,特来请王上旨意。”


孟章挥了挥手,微弱地笑了笑:“仲堃仪,本王叫你一声仲卿,不是要你和外头那些臣子一样顾左右而言他的。”


仲堃仪张了张嘴,刚要说话,不防床边一盏烛火突然“啪”地一跳,简直炸雷一般,两人都是一怔。


孟章的嘴唇微微开着,那道伤口洗掉了血痂,此时像一道徘徊不去的阴影,看得他心里烦闷无比。


仲堃仪顺着孟章的目光望了望那道笔挺的灯火,终于回过头,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。温热的舌尖扫过张开的创口,有一点血的甜味和药的苦味,而仲堃仪只是轻轻含住他的下唇,孟章的呼吸就无声地混乱起来。




他亲了一口就放开了天枢王。孟章的唇湿淋淋地红着,看起来倒是很好看。他脸上来不及有什么反应,无措地空白着,过了一会儿才摸了摸嘴唇,又笑起来。


“你……”他说了一个字又说不下去,“先说正事。”


仲堃仪正后悔自己一时冲动,此时忙不迭地要转开话题,便很利落地答道:“臣以为公孙钤的提议有可行之处,王上想必也明白。”


孟章叹道:“只是现下国内世家不稳,人心浮动,本王这位子坐得都不稳,又谈什么向外扩军呢。”


既不能让天玑死灰复燃,也不能让天璇坐收渔利,更不能叫遖宿坐在国境边虎视眈眈。


他抬起头,与仲堃仪对视了一眼,道:“此事不可仓促决定,本王觉得,天枢现下需要多一个盟友,方能暂且拖住天璇,牵制遖宿。”


仲堃仪有些迟疑:“……天权?”


天枢王想想也有些勉强,但还是对仲堃仪说:“你不是与天权兰台令相熟的么?”


仲堃仪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把慕容离的事情告诉他,絮絮讲到一半,他忽地一拍大腿,很玩味地笑起来。


“王上有所不知,慕容离身世离奇,又与那天权王关系匪浅,此时依附遖宿而去,天权国内定然议论纷纷,王室内想必也是谣言四起。若此时微臣得以出使天权,有极大的把握能够说动天权王和朝廷——出了这样丢脸的事,想必此时天权也想有一些作为,来挽回些面子吧。”


孟章低着头想了一会儿,问:“只是这说到底还是执明王的决断。本王对他所知甚少……若他只是爱慕慕容离一人,未必会为了他做那么多事。”


仲堃仪看着他,脸上露出些感慨的神色。


“他会的。”他几乎是武断地说。


孟章沉默一刻,低低“嗯”了声。就在仲堃仪以为他要睡过去的时候,天枢王追问道:“你现在去天权,就不怕国内之人乱政吗。”


仲堃仪心下一痛,答道:“有王上在,又有何人胆敢乱政。”


孟章笑笑地拍拍他:“可不就乱了一回了。”




仲堃仪咬牙道:“王上此时兵权在握,又有何惧,且有诸位统领将军环卫,微臣以为必能平安无事。”他说着说着又想起一事,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璧,递给孟章。


“臣的门生现下散在各地,与世家俱有往来,日日写奏报于我,微臣原打算明日理好一份交于王上,但出使天权甚为紧要,臣以为须得在王上重新上朝之前就办妥,是以不能再拖,今晚就得出发。这密奏均被臣遣人收归一处,王上遣心腹执此玉去取回即可,如此便动若观火,再无失算之忧。”


孟章托着那块玉看了许久。


“这……这是你升通事舍人时本王给你的吧。”他说。


仲堃仪一怔,脸居然红起来。他这几日因为太累,也可说是面色惨淡,此时倒是显出些往日的风采。


孟章摇摇头,不再追问,只把它收在了枕下。




“仲卿这便走了……?”他仰起脸,声音渐渐矮下去。


仲堃仪撑起身,在他榻边行了个大礼。他宽大的袖袍中藏着那册旧书,随着他躬身的动作滑脱出来,闷闷落在地上。黄衫青年身子一晃,觉得一时有些喘不上气。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不敢动弹,看着一只苍白的手探下来,捡走了泛黄的书册。


他太紧张,脸孔通红,耳朵里像蒙着一层水膜,孟章的声音听起来模糊又遥远,盖在他自己的心跳之下。


“仲卿, ”孟章说,“你方才来的时候,是喝了酒的么。”


仲堃仪抬起脸,看他面色如常,愣愣地答道:“是。”


天枢王舔了舔唇:“本王也觉得。就是品相不大好,大概是放的年份还不够。”


仲堃仪不知该答些什么, 干脆不管不顾地站住了,盯着他缓缓抚摸书页的纤细手指。




“走吧。”许久后天枢王说,“趁夜而行,倒是掩人耳目。”


仲堃仪点点头,缓缓向后退了两步,就见孟章倚在榻上,苍白地裹在缤纷繁杂的绣花被面里。


他忍不住,还是酒壮人胆,伸手抱了抱他。


孟章抽出手来,在他的后颈上合拢,回抱过去。


“快去快回,”他呵出一口温热的气息,“你回来了,本王还要与你喝酒呢。”


说完,他把那件不甚合身的大氅拉到仲堃仪身上,一点点地把肩膀抚平。




仲堃仪眨了眨眼,一时间恍如隔世。他又想起自己受伤入宫的时日,孟章在榻边跪坐下来,也是这样一点点帮他把伤处盖起来的。


这隙中之驹般跳跃飞逝的岁月啊。改变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,他衔着月光在口中啧吮,只能尝到褪淡的余味。


也许历历场景诸多人事,都是亲身所感后才觉似曾相识。那时方知,他所拥抱着的一切,不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偶然相遇,而是长途跋涉后的久别重逢。


孟章啊。




仲堃仪眼眶发热,肩头的氅衣紧紧包裹住他,带着内宫的香气,像是天枢王最热切的拥抱。


他就这样走出去,衣袍飘摇,月光被踏碎在脚下。






END.






后记:《隙中驹》带番外大约四万二千字,不算长的一篇文,到这里也就写完了。感谢各位在我更新如此不定时、文笔如此粗糙、剧情如此跳跃的情况下对我的支持和鼓励,愿我们在下一个坑底相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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